440年前龙游塔石童岗坞村深秋的清晨，一如今天骤冷钻衣渗骨，但无风无雨，那轮清月依稀。已在大门外徘徊了一阵的童珮，转身回到书房，默默铺上宣纸，提笔写下“秋风起，白露垂。天涯客子夜索衣，箧中惟有江南苎，一片银丝万行泪。”

童珮家中万贯，却在此刻箱箧中弥漫开的桔子芳香之间，显得微不足道，每一次从姑苏书市回来老家，宾朋散去之时，总有些寂寥升起。不过，只有在故乡，时间才显出她最温柔的模样，隔离了喧嚣，砌一壶清茶端坐院内，无扰也无事，只好发呆。此刻，不用惦记苏州无锡那一扎一扎书籍的买卖，无须讨价还价。

童珮一直在苏州无锡一带做着贩书的生意，红极一时，老家浙江龙游印刷版刻业因为童珮等一干书商而兴旺发达。

(资料图)

明嘉靖年间的这个秋季，天气似乎凉得特别的快，才十二月初，童珮就穿上厚棉褂了。

这天他与他的红颜知音饶琴书散步在太湖边上。

本来出来的时候，想得好好的，童珮一腔的柔情爱意，想找个风景好处，叙述叙述。不料被浩渺的太湖风一刮凉，话语更多地转到了生意上。这一段时间，书的生意有点不景气。这对于心境平淡的童珮来说，算不得什么，毕竟，这世上的生意都是波浪起伏着前进的，对于这种商业的规律性趋势，他有着一颗淡定的心。

倒是他的情况被老家的堂亲们知道了，都十分的关心他。这些堂亲都有着不凡的商业成就，知道童珮在书市风生水起，但又弄不懂童珮高价收来的旧书籍，反而藏在家中跟宝贝似的。

童珮的先祖童永良、童永康，曾在广州、福建一带经商致富，他们回到家乡以后，广购田庄，还专门在衢江北岸码头茶圩建造粮仓十二间，成为有一定规模的粮商。童珮的伯父童庆由于经营有方和能吃苦耐劳，也成为当地富户。童珮的族兄童巨川、童洋专门跑西口外大同、宣化一带，做盐茶生意，当时这种生意是由官方控制，可见他俩也不是一般的商人。

只有童珮的父亲童彦清往来于吴越之间是做书的生意的。童珮继承了父业后，更加的纯粹，并不以钱多钱少论得失，过着经年在外漂泊的行商生涯。

但贩书，在家族其他人心里觉得终究赚不得大钱，所以一直想让自少聪颖的童珮为家族“主流”生意掌舵。最近，知道了童珮在无锡不太景气，族兄童巨川托信来，劝童珮可以进到他的盐茶商业体系里。这封信实在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诱惑，只要一点头，童珮的生意全部翻身是必然的。

既然是诱惑，自然就有烦恼。

闻着太湖略有鱼腥味的风，他仿佛想起龙游瀫边上的清朗江风。童珮转过身对饶书琴说：书琴，这事儿还真的想征求一下你的意思。为了赚更多的钱，放弃这么多年来的坚持，到底值不值得？是不是有必要？

说起来，童家在龙游历来有做生意的天赋，但到了童珮父亲这一辈，似乎觉得亦儒亦商才是人生追求的目标，所以到童珮的手上，既做着书的生意，又不断读书做起学问。童珮所说的要坚持的就是这个。

饶书琴何等乖巧，一听就懂。

听了这个问话后，饶书琴倒是干脆，直接就说，那不能放弃。

也是这个书琴，当初在湖畔楼第一眼就看中的，正是童珮这个商人浑身书生的气质，要不也不会有这么多年的相好。

想当初饶书琴就是那个无锡城里琴棋书画通晓，又是万千柔媚的女子，多少达官贵人、商贾名士为她夜不能寐。“体态肉能没骨却不粗壮，声音清亮柔和却不无力”，更难能可贵的是，她是一个有自己独立思想的女子，与童珮交往并无利益纠葛。

听了饶书琴的话，童珮心里有了底，当即传话下去，委婉拒绝了族兄的好意。

“我倒是有一处生意可以引荐。”童珮的生意，饶书琴时时挂在心里。

“说来听听。”童珮知道饶书琴结交的人比较多，而且档次也高，所以格外注重她的荐意。再说饶书琴一直很少会直接表示出帮助童佩的意思的，她是那种非常注意保护男人自尊的聪慧女性。

饶书琴说的是，宗室太保朱忠僖和其兄恭靖王，想请童珮评鉴家藏字画。

童珮的职业关系长期浸润书中，所有生意过程中的水路历程，都是捧着书趟过来的，此后不但能够写诗作文，并且考证书画金石也颇为专业。以这样的学养，当然就有了和高端人士打交道的资本了。

几天后，四驾马车迎接，童珮应邀到宗室太保朱忠僖家里，寒喧过后，话题慢慢进到想带童珮到京城去的意思。

童珮一听苗头不对，这的确不是他的志向，他最不愿追崇官方。所以他一开始诺诺，不接话题，再后来只顾焚香喝茶无言以对，最后大声评骘字画打断那两兄弟的说服，绝不谈及字画之外的事情。

宗室太保朱忠僖和其兄恭靖王兄弟见此情形，二人便退了一步，想把童珮留下来做门客。

童珮在童岗坞的古居残垣

门客嘛，就是白吃白喝，甚至不要干活还领工资，平时只需陪主人一起谈古论今、说诗道词、附庸风雅。听了这样的话，童珮呆了一天就不辞而别，他自有闲云野鹤志，怎么耐得住皇亲贵族的金丝鸟笼。

别的惟利是图商人巴不得要往皇亲贵族的圈子里钻，而童珮却为了维护自身的人格尊严和人身自由，毅然放弃攀附王孙公子的大好机会，实为他的书生本色。也由此可见，以一县名命名的龙游商帮，实在是一个奇特的存在，既无官府支持，又无强大的宗族势力，靠的就是自己埋着头，默默无闻走自己的经商之路。

这事儿后来被饶书琴知晓了，对童珮的爱意更是深了一份，“人生若只如初见，何事秋风悲画扇”。她事先并不知道宗室太保朱忠僖还有那样的意思，所以说起来特别的内疚。

也是童珮超越于一般商人的气节，散文大家和文学宗师归有光、文学史上居于“后七子”首领的王世贞、文学家王穉登、文学家胡应麟成为童珮的好朋友，他们与童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，有这么多高规格的朋友欣赏，做商人能做到这个份上，也是世上一绝。

童珮在童岗坞的古居石阶

但和龙游商帮所有其他商人一样，哪怕是书商童珮，离“文化”那么近，但他们奋斗了那么多年，除了南宋丞相余端礼曾经为这个商人群体题写过碑文，却从来没有赢得过一个能代表他们说话的思想大家。

他们的行为缺少高层理性力量的支撑，他们的成就没有被赋予雄辩的历史理由，渐渐地社会环境和商道交通的变迁，龙游商帮在“遍地龙游”之后，无奈地隐落在各地，陨落在乡间，如同当年从盆地的勇敢走出，而今仅存顽强的“岩野遗风”。精神，随同衢江之水向东而去，为随后兴起的浙江其它商帮，注入商业灵魂。

注：本文原创2016年秋天首发于本公号，后被误删，现应读者之需重新推送。